一推开门,不夜宫歌舞厅里还真是金碧辉煌,流光溢彩。
欢迎刚进去就闻到空气里混杂着烟酒和各色香水的味道,宽敞的舞池里,跳交际舞的男男女女身姿摇晃,弥漫着缱绻暧昧的气氛。
舞台上,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魔术表演。
魔术师将一把长剑插在表演箱中,置身其中的俏丽女郎顿时做出痛苦的表情。可随即魔术师用黑布一遮,女郎竟然从宾客席中婀娜走来。
台下满场喝彩,不知谁撒了一把纸币,纷纷扬扬,真是一派纸醉金迷。
*
二人往里走去,结果却迎面遇见一个不速之客,正是曾世阆。
欢迎心想,我的梦里怎么还有这个人的戏啊?以为这人下线了呢!
曾世阆穿着一袭墨色长衫,款款走过来,他的目光饶有趣味地在二人脸上流连,最后看向了曾世庭。
“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呢?是叫你哥哥,还是堂兄?”
“你还是叫我名字吧。”曾世庭面无表情道。
“对了,家里还有一些你的东西,我让人收拾好后送到哪里?”
曾世阆说着擎着笑意,眼神瞄了一眼官真,问道:“是送到官掌柜那儿吗?”
欢迎直接道:“不必了,你们曾家拿出来的东西,我嫌晦气。曾世庭要是缺什么,我自会给他置办周全,就不劳曾二少爷费心了。”
曾世阆明显对“曾二少爷”这个称呼很不满,他蹙了蹙眉,正要开口,欢迎却已经拉着曾世庭转身离开了。
两人正往雅座走去,曾世庭却顿住了脚步。
欢迎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
曾世庭一脸抱歉,“官掌柜,多谢你带我出来散心,可我想先走一步。”
“走?可是我们才刚来啊?”
“可若我兴致缺缺的留在这里,恐怕只会坏了你的雅兴。”
欢迎心里清楚,一定是因为刚才遇见了曾世阆!
曾世庭微微颔首:“抱歉,我先告辞了。”
他说罢,便转身离开。
欢迎本想开口挽留他,可却不知该说什么。
毕竟换位思考一下,曾世庭看见曾世阆肯定心情不好,算了,就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。
*
欢迎独自来到雅座,正要喝酒,曾世阆却跟上来问道:“官掌柜,这里应该没人坐了吧?”
欢迎正要回答“有”,曾世阆却已经坐了下来,欢迎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。
曾世阆侧过身,举着酒杯道:“官掌柜,在下可否给你一个忠告?”
欢迎乜了他一眼,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。
“我劝你离曾世庭远一点。”
欢迎心想这曾世阆花招还不少,又跑过来挑拨离间了。
“何出此言呢?”
曾世阆幽幽道:“官掌柜跟我这位哥哥认识的不久,还不清楚。曾世庭看起来儒雅随和,但其实城府颇深,最懂得软硬兼施,把人哄得云里雾里。我也是最近才知道,原来我父亲临死之前见了曾世庭一面,结果那一晚,我父亲就自缢于家中。”
欢迎略感惊讶,她只知道曾老爷死了,但不知道原来是这么死的。
“不仅如此,他还不顾多年情面,把忠义叔送进了警察署,忠义叔年纪大了,肯定熬不过的。”
听到这里,欢迎忍不住反驳:“曾二少爷,忠义叔之所以被关进警察署,是因为他多年给曾世庭下毒,那是他自作自受。你们家人有一个算一个,坑害曾世庭的时候,怎么没顾及多年情面呢?难道只许你们曾家人害别人,不允许其他人有冤报冤,有仇报仇了?”
曾世阆叹气:“本以为官掌柜是聪明人,既如此,那我便不再多言了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,曾世庭接近你,肯定是另有所图。”
“他图我什么?”
欢迎翘起二郎腿,往后仰去,晃着酒杯轻笑:“图我钱,我愿意给他花,图我色,我也不是不可以。曾二少爷,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曾世阆一脸无语,最后愤愤道:“官掌柜,麻烦你以后称我为曾少爷。”
他说罢拂袖离去,欢迎心中倒是十分解气。
可她却没注意到,舞台帷幕的后面,一道锐利的视线正紧紧盯着他们二人。
*
舞台中央,热场的魔术在一阵掌声中结束了。
紧接着,串场的主持走上舞台说道:“谢谢各位的掌声,接下来是万众期待的环节,让我们有请不夜宫最受欢迎的摩登小女伶——花行乐,为大家献歌一曲!”
舞台上,彩灯四射,悠扬的音乐声响起。
伴舞们挥着羽毛扇子翩跹而出,好似剪开彩云的飞燕时聚时散,最终舞者将扇子聚拢在一处,摆成一个花苞形。
突然,舞台上空飘落纷纷飞羽,好似绵绵细雨。
一道灯光射下,花形扇子如花瓣般缓缓打开,里面出现一个摇曳婀娜的背影。
佳人微微回眸,明眸皓齿一笑,娇声唱到:“毛毛雨,打湿了尘埃。微微风,吹冷了情怀。雨息风停你要来,哎哟哟,你要来……”
这歌声令人筋骨酥软,倒真如羽毛般撩拨心神。
欢迎好奇地顷身往前探去,试图看清舞台上那佳人的长相。
在若飞若扬的羽毛中,台上佳人轻移莲步,款款转过身来,欢迎定睛一瞧,酒杯差点没拿住!
——这不是庭琅总吗?
舞台上,花行乐舞姿柔魅,歌声婉转:“心难耐等等也不来,意难捱再等也不来,又不忍埋怨我的爱,哎哟哟,我的爱……”
欢迎诧然,揉了揉眼睛,庭琅总怎么会在自己的梦里?还成了一个歌女呢?这个梦真是越来越离奇了。
就在欢迎兀自狐疑之时,一曲终了。
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,帷幕缓缓拉上。
*
欢迎站起身,好奇心驱使她想要去后台确认,这位摩登小女伶到底是不是和庭琅总长得一样。
她不认识路,只能凭直觉往舞台后方走。
路过一条窄路时,突然撞上搬运魔术道具的伙计,结果“呲啦”一声,她的丝袜被刮破了。
就在尴尬之际,一个人从身后走来,给她披上了一件长外套,这衣服上还残留着原主人身上的淡淡幽香。
欢迎倏地回头,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,正是庭琅!
不,应该说是花行乐。
面前的佳人樱唇一弯,笑道:“我那儿正好还有一双新的丝袜,不如借给你?”
*
化妆间里,萦绕着方才那股淡淡的幽香。
欢迎换好丝袜,走出更衣室,正巧看到花行乐对着镜子拆头上的发饰,有一根发簪缠在她的头发上,怎么也扯不下来。
欢迎走上前去,顺着发丝,帮她把发簪抽出来,递了过来。
花行乐接过:“谢谢。”
“花小姐,是我应该谢谢你,多亏你借给我丝袜。”
“不必客气,你叫我花行乐就好。”
“花行乐……”
欢迎默念着,问道:“这是你的本名吗?”
花行乐莞尔:“当然不是,这是我在戏班子的时候,师父给我起的艺名。”
欢迎喃喃道:“花中行乐月中眠。”
花行乐闻言,眼神一亮:“我没读过书,不过你这句我听着耳熟。应该就是师父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来历。”
欢迎看着她和庭琅一模一样的脸,忍不住问:“那你怎么离开戏班子了呢?”
“如今奉天不时兴听戏,我之前的戏班子解散了。”花行乐边摘掉耳环边问道:“对了,还未请教,你怎么称呼?”
欢迎忙答道:“我叫官真,是长生棺材铺的掌柜。”
“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官掌柜。”
欢迎挠头,怎么在梦里谁都听过自己的名号……
花行乐拿起一把精致的竹骨扇,倏地展开,笑靥如花地问道:“官掌柜,你认识世阆吗?”
“世阆?你是说曾世阆吗?”欢迎一脸晦气道:“算是吧,可是我并不想认识他……”
欢迎正说着,扭头才发现整个化妆间摆满了祝贺演出的各色花篮,而上面的飘带上正是曾世阆的名字。
——糟了!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。
欢迎观察着花行乐的表情,只见她轻摇折扇,笑意未消:“原来如此。”
*
欢迎从化妆间出来后,心中还想着那满屋子的花篮,看来花行乐和曾世阆的关系非同一般,那自己刚才那么说是不是不太妥当……
她思索着二人的关系,刚走出不夜宫歌舞厅大门,差点撞上一个人。
欢迎抬头看去,微微一愣,竟然是曾世庭,“你没走啊?”
曾世庭有些回避她的视线,“当然没有,我担心你喝了酒,需要有人送你回去。”
“哦,够绅士的嘛。”
欢迎撞了撞他的胳膊,“所以你就一直站在门口等我吗?”
曾世庭抬手指了下街对面的一家店,“我去旁边的rлю6лютe6r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,顺便等你。”
欢迎没听懂那家店的名字,隐约听着像是“鸭留什么比亚”,好像是外文。
她瞥了一眼那家店,装潢挺有苏联风格的,便笑道:“那你还挺有小布尔什维克情调的嘛!”
“什么?”
“我是说,你还挺会享受的。”
*
半遮半掩的新月,好似一枚淡淡的吻痕悬在夜空。
月光下,二人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,欢迎虽喝的不多,但还是有些微醺。
曾世庭配合着她,放慢脚步,心里却乱成一团。
原来,曾世庭当时转身离开后,觉得把官真一人留下不太妥当,便转身回去找她。
结果在雅座边,碰巧听见了她和曾世阆的那段对话——
“他图我什么?图我钱,我愿意给他花,图我色,我也不是不可以。曾二少爷,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这句话不断回荡在曾世庭的脑海,他缓缓偏头看向身边的人,她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
曾世庭的心里七扭八拐,仿佛充斥着一团隐晦朦胧的海雾,直到他左思右想,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——她喜欢我。
心里的海雾被吹散了,可他的脑子又乱了。
就在这时,欢迎突然说道:“哎呀,忘了告诉你,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大瓜!”
“瓜?”
“对,你知道吗?你那个弟弟曾世阆给不夜宫的歌手花行乐,送了满屋子的花篮,我猜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肯定不简单。”
曾世庭回忆道:“我之前在家里倒是听说过,世阆好像跟一位歌手走得很近,当时曾云鸿听闻后还发了很大的火。”
欢迎心道,这梦里竟然还有一出豪门少爷和当红歌手的风流佳话。
“可是如今曾老爷不在了,那曾世阆是不是就可以和花行乐在一起了?”
曾世庭眉头微皱:“未必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欢迎奇怪问道:“你们这个年代不都已经开始拒绝包办婚姻,向往自由恋爱了吗?况且曾世阆现在都继承家业了,难道这点选择权都没有吗?”
“正是因为他继承了家业,所以他的婚姻关联着曾家生意的走向,可不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了。”
“也是……”欢迎突然想到什么,“对了,曾世庭,你多大了?”
曾世庭有些奇怪,答道:“二十岁了。”
欢迎心中暗忖,二十岁了,那就是 1907年生的,都跟我太爷爷差不多大了。
想到此处,她不禁扑哧一笑。
曾世庭见她笑的莫名其妙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你都二十岁了,那你谈过恋爱吗?”
曾世庭摇了摇头。
“你也老大不小了,怎么不谈恋爱呢?”
欢迎瞬间变成了那种催婚的烦人亲戚,“你们这里的人不都得结婚生子吗?”
曾世庭反问:“官小姐,你不是也没有结婚吗?”
欢迎心道,我又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,况且在自己那个年代,女性不结婚也没什么。
但她当然不能这么说了,便胡扯道:“这你就有所不知了,我干的是棺材铺的生意。算命的说了,我的命格,孤辰寡宿,克夫克子,注定要孤独终老的。”
曾世庭忽然顿住脚步,侧过头,直勾勾盯着欢迎问道:“所以你仗着自己孤辰寡宿,就对我动手动脚?”
“我什么时候对你——”
欢迎想起来,确实,还没少动手动脚。
“哎呀,我之前都说了,捏你的脸那是感谢你的一种方式,你也开放一点,不要那么古板嘛!”
欢迎正说着,突然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声。
曾世庭赶忙拉住她,顺势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,欢迎借力一头撞在曾世庭的胸口。
这一撞不要紧,她那嘴上的口红,直接印在了曾世庭一尘不染的白西装上。
欢迎见此,捂着蹭花的嘴唇,扑哧笑道:“幸亏你没成亲,不然这口红印可解释不清了。”
曾世庭低着头,看着胸口形状完整的桃红色唇印,顿了许久,蓦地抬眸,表情认真地问道:“那现在,难道就解释得清了吗?”
欢迎被他这么一问,心虚地弹开了相触的目光,紧接着仿佛听见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。
刹那间,那红色的唇印上竟然生长出了一朵曼珠沙华!
欢迎知道,自己马上要醒过来了,可是她还不想离开这里——
慌张之间,她将手摁在那红唇的印上,想阻止曼珠沙华出现。
这是欢迎第一次试图控制梦境结束,可那花瓣却不受控制地发荣滋长,甚至快要包裹住欢迎的手!
曾世庭见欢迎突然举止异常,问道:“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欢迎双手紧紧地捂在他的胸口,“我还不想醒呢——”
可下一秒,欢迎就从太爷爷的竹编躺椅上摔了下去,不得不睁开了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