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“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我们异口同声,泪水无声交织。
“我也知道。”我接着说,“你不是真的要跳下去。”
“因为我笃定,你一定会来救我,和每一次一样。”
“你赌赢了。我好想你。”
“我爱你。”他如今对着一团飞舞的树叶,以最滑稽的姿态,说出最深情的告白。
“等我。”我不想说一句简简单单的,我也爱你。我要在他的怀抱里,在他的床榻中,在世界崩塌的边缘,说出那句,让我们余下许多人生,依然纠缠不清的“诅咒”。
下一秒,树叶消失,烟雾散尽,风也停止。
周遭只剩一团漆黑的灰烬,和花光气力的“观看者”,一片残局需要被收拾。
而他强撑着站着,那巨大的落寞感,好似就要将他压倒。可我知道,他不会轻易倒下,他的脆弱,皆是给我看的。而如今他知道了我,会拼尽全力回到他的身边,将喜悦的庆幸深藏,那呼吸,也多了几分生命力。
要加快步伐,我满脑子都是急躁。
必须要再快一点,回到他的身边,让世间完美归位。
可那高高在上的那位,似乎已经尽了全力。再多地透支生命,这百废待兴的国度,又该交到谁的手上?不行,如今尽可能地养好他的身体,是我们最直接的出路。
回到大殿,依然空荡冷清。我是趁着他忙碌溜出去的。看来是回来晚了。
我火速归位,变回那棵平平无奇的小盆栽树,任他怎么浇水施肥,都没有半点长高长大的态势。
而他,不知已经颓坐在殿内,多长时间了。低垂着头,浑身都在颤抖,而入夜了,也不让人将灯点起来。这可怜巴巴的模样,是装给我看的?这景象,倒像是一直等待主人归家的孤单小狗,可事实上,他才是主人,而我也才是他养来把玩养生的宠物。
“怎么了?又难受了?”我冷不丁出声,将笼罩在低气压的他,着实吓了一跳。
好不容易稳住呼吸,缓缓的转过头来,看见了我,完好无损地摆在那儿。
那微弱的星星光点,似乎是从他的眼里冒出。是眼泪吗?原来他怕死,怕到这种程度了。看来我免不了,被埋怨一番,没打声招呼就出去了,可说到底,我本就是自由的不是?
“你去哪了。”他尽力用最平淡的语气,质问我。
“透透气。”
“我以为你走了。”语气平静得吓人,好似我的离去,也是一件寻常小事。
“你不是还没好吗?”我还有存在的价值,再说了,若不是因为这个,我还待着干嘛。王的身边,随时随地射来致命的暗箭。
“所以你没离开,仅是因为我的身体需要你吗?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
“你说我可以有朋友,我以为在我开始把你当做朋友的时候,你就消失了。”他的头垂得更低了,好像下一秒就要委屈的恸哭起来,“和我以往所有的朋友一样。”
越来越无法想象,他这一生,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。无论如何伪装,都是对自己原始本能的抑制,而他的需求和欲望,已经被压到最低点。已经就要无欲无求到升仙的程度,尽可能避免去与任何人任何事物产生情感联系,就是对自己最有效的保护。
“好吧,我应该说一声。”算了,不要和伤心的人计较。
可我没想到,在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的时候。他突然费劲的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向我走来,颤颤巍巍的步伐,似乎那满腔的怨气,丝毫还没得到半点抒发。
糟糕,有不好的预感。
下一秒,我就被高高举起。嗯,我不过是一个矮小的盆栽而已,可要连盆举起我,仍是需要不小的力气,而他的愤怒,竟然给了他如此巨大的爆发力。
然后,我就被重重摔到地上,精美贵重的花盆四分五裂,泥土散落一地,我就这样,须根裸露地躺在地上。这一记重击,让我始料未及,毫无防备得我,浑身传来一阵断裂的剧痛。
还没反应过来,吃痛的我就被抓着枝干举起,好似就要开始下一次的重击。如此暴戾,好似换了个人似的,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?我不禁思考,若是如此,我留下来自以为是的治愈,显得多么多余。
莫非君王多多少少都带着残暴的基因?
在他再次将我狠狠摔下之前,我变回人型,让本就抓着我的他,一阵趔踞后退,也摔到了地上。
我蹲在地上一阵吃痛,满心疑惑,这是闹哪出?
在我以为他也要缓缓的时候,他已经以惊人的速度靠近我,然后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。那力气,好像要将我的手捏断一样。而他,好像,只是想逼我现形,然后像这样紧紧抓着我,那巨大的力气,若我要挣脱,只能自断双手。
他双眼血红地看着我,要吃人的模样不是装的。
“你疯了?”我忍不住脱口大骂。
“我就该打个密不透风的牢笼,将你牢牢关住!若笼子不能,就为你建造一座没有出口的琉璃盒子,我管你在里面枯萎发烂,都别指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掉!”言语激烈,额上都冒出了骇人的青筋。眼神里的怒气,似乎是要伴随毁天灭地的后果。
“你本就关不住我!”你也管不了我,若我想逃,你根本抓不住!若不是我对他还有几分期待和企图,我早该拍拍屁股走人。说句不好听的,我这一辈子,从降生就背负着对这个世界的诅咒,若我不是企图挽回一些对这世间的伤害,我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。
如今想想,我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。
“那我.....”他怒上加怒,脱口而出就是那句话。
“那你就杀了我!”反正一切对你来说,都是可以随便杀掉的,“可你想想清楚,你杀了我,和自杀有什么区别。”
“自杀?我怎么没想到?”他故意激我,他如何看不穿,我也在利用他。知道他对我而言,也有些许存在的价值。
“这样看来,国家交到你手上,也是天大的不幸。”我也生气了。什么时候起,我成为进出都要向他报备、征求其允许的附属品了?让本就不情不愿回来的我,真有想撂下一切的冲动。
浑身吃痛,而他抓着我的手,似乎真的要把我的手掐断一般。我忍不住闷哼几声,虽然我是妖,可我的皮肉也是肉!
他手猛地一松,似乎终于在失去理智的边缘,回了一点神过来。
下一秒,反倒是他,踉跄地跌倒在地。
双眼呆滞,无助虚弱的跪坐在冰冷的地上。忽然间,肩膀开始耸动,竟然哭了起来吗?
这样子,不知道的,还以为被暴击的是他,我倒成了加害他欺负他的人了。
这是闹哪出,一国之君,在暗无天日的监视控制之中度过漫长岁月,终于也寻得时机成功反击,如今风雨过去,未来一片可期。除了虚弱的身体始终不见痊愈,但这不是有了我吗?我多少能替他想想办法,再不济,耗费光所有的神力也在所不惜。
而现在,他跪倒在地上,无声哭泣。
刚被暴揍完的我,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了。
我该去安慰他?可始终咽不下被不明不白胖揍一顿的气。
难道是我那句话,说的重了?我也没有说错不是,如此情绪化的一个人,如何面对未来更加升级的难关?
算了,先度过今晚再说。大大小小是个皇帝,我等草民,和他计较,下场不敢想象。
“正因为人人笃定你无法成为明君,你更要支棱起来啊!有病可以治。可若你没有帝王的心,只有那发泄不完的暴戾,如何履行的了,你口中那么伟大的使命?”我软下心来,心平气和地劝说他。
“可我也从来就没得选。”他语气颤抖,如今悲怆,大于愤怒,“是他们选了我,因为我的虚弱,我的短命。我爱的人,纷纷替我去死,换我半死不活地被关在这个宫殿。我恨我自己,已经记不清他们的脸,而任我如何努力,都活不成他们理想中的模样。就算我死去,我在地狱里见了他们,他们也只会对我投来失望的目光。所以,我活在地狱,死了连地狱也容不下我。”
我哑口无言,这是第一次,趁着那莫名其妙的情绪,他终于说出了,他无人可诉说的话。而我检索了整个大脑,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,若能找到,我也要先安慰下命运虽不同,但痛苦并无几分差异的自己。
而我也忽然想起,我有多久,没有为命运之于我的不公、上头安排给我的永世不得翻身的魔咒,骂骂咧咧地抱怨了。这是为何?是因为我终于开始接受现实了吗?
不是,是因为无论我活得如何水深火热,至少永远有一个人,和我在逆境中,不离不弃的相伴。他给我带来了黑暗中的几分色彩。
而眼前的皇帝,却没有任何透气的地方。
的确有些可怜,就连本来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我,也有些于心不忍。
“所以呢?你就要将你遭受的所有不公,全部报复给别人吗?”
缓缓走近他,在他跟前蹲下,和他平视。不知什么时候起,那该死的共情,让我常常忘了,他对我来说,是高高在上的权威。而如今,他却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,将自己缩成一团。对任何人,都举起锋利的刺,是刺猬保护自己柔弱内核的本能而已,我安慰自己。
“怎么?我好不容易为自己挣得的苟延残喘,还得自动自觉地奉献给那些根本与我无关,可我却得为他们负责的人吗?”他抬头看我,眉目低垂,被水雾覆盖的乌黑眼睛,反而闪烁着令人动容的光。他说的很有道理,正如我一以惩罚的名义重生,也不过是下了一个要好好为自己而活的自私决心。
可他却被教导,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。
“那我带你走?”我问了个我知道答案的问题。
“我以为我多了一个留下的理由,可今天我算是知道了,我不该有任何可笑的希冀。”他在控诉我,我仅仅是离开了半天,他却以为是悄然的离开。离开也就算了,他早能够接受,可我偏偏再次出现,让他一时之间,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是愤怒、责骂,和他无法自持的恐惧。恐惧我的下一次忽然消失,他的伤口似乎又会被翻开腐烂一遍。
可我无法给他承诺,我早晚会离开。
我不属于任何一个人,我属于自己,而木头脑袋,也属于我。
“指的是我?是我的存在,带给你更多的时间,让你开始规划期待未来,可你却在害怕,这一切会因为我的离去而变成一个不切实际的可笑幻想?”我可以接受你的指责,但我有义务,让他面对无情冰冷的现实。
“可我早晚会走。我说过,我是妖,我的存在意义就是尽可能地延长你的寿命。当你履行你对我、对这个世界的承诺,我自然会尽最大的能力去回报你。这是我们的交易。”交易二字,异常冰冷。可这是现实,无须其他多余的成分。
“不过你放心,我要走的时候。自然会和你告别。”不辞而别?我又不是做贼。
言下之意,是他不必担心我立心不良,我发自内心地利用自己的能力,疗愈着他。但我们的关系,仅是合作关系,而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,才是最健康持久的良性关系不是?
我的过分理智,让他逐渐收起那破碎的情感,开始拾回理智。要知道,他这副样子若是被其他人瞧见了,多少会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感到担心。
但我却相反,就是他从小被单方面给予的使命感太过沉重,才让他有时会迷茫和空虚,可这也侧面表明,他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,且不遗余力地为之奋斗着。
“行。”嘴上说着,头又低了下去。
蹲着的我,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,他已经停止了颤抖,可浑身依然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。我轻轻将他扶起,手上的疼痛提醒了我,我才是那个被绿粗暴对待的人好吗?如今倒要我来安慰他。
他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