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判府,书房内。
曹明站在一旁,抬眸偷瞥宋易安,却见他翻看汝州新法施行以来的折子。
“曹通判明知朱知州为做出功绩欺上瞒下,急功近利,可却将这些折子都压下来,未上报朝廷。”宋易安合上最后一册折子,抬眼看向曹明。
曹明双手拱拳道:“宋相怪罪于下官,下官自知难以辩解。”
“自打先帝恶疾发作后,这新法便如脱缰的野马,难以掌控。而东府逐渐以吕执政马首是瞻,下官人微言轻,这折子即便送到汴京,估摸亦无后文。”
“下官乃武将出身,托张将军的福,方能在这汝州立足。下官在其位一日,还能牵制朱知州,百姓尚能喘息,若下官……”
曹明一顿,只叹:“宋相,如今这新法早已偏离初衷。”
官家等不得,要看成效。
百官亦想功绩。
如今司马一党被官家打压,许多老臣亦闭嘴观望,此乃新臣崛起之日。
谁人不想趁此机会步入两府。
新法,早已不是当初富国强民的初心,而成为攀权者的阶梯。
宋易安见他这般肃然,说:“曹通判赤子之心,宋某知晓。”
“狱中那些农夫,还望通判照顾一二,此番回京后,无暇顾及,我曾承诺,不会伤他们性命。”
“宋相放心,如今这事亦闹至汴京,且江南几州亦出现这般闹事者,眼下朱知州革职查办,吕执政亦要返回京城。”曹明说:“只聚众闹事仍旧触犯刑法,狱中总归会吃些苦头,但绝不会伤及性命。”
宋易安点头,当初劝说徐清泉时,他便言明。
他让莫辞将带来的钱财尽数送去了青雨村,全当安抚农夫们的亲人。
可都被徐清泉退了回来。
若这些农夫出了事,他实难交代。
“曹通判,还当注意这牢狱外的风险。”宋易安沉声说。
曹明不解看向宋易安。
“煽动百姓闹事实乃下策,宋某不过无奈之举,此番回京,必定会动旁人的利益。”宋易安眸光微动,盯着曹明说:“保不齐有人以样学样,反将宋某一军。”
他走上前,伸手拍了拍曹明说:“曹明,你曾随张穆上阵杀敌,张穆将后背交于你,他信你,我亦信你。”
“宋某的后背亦交给你了。若有朝一日,宋某还想再见曹将军举刀杀敌的英姿。”
曹明一怔,举刀杀敌?
宋易安竟亦有心攻打西夏?
他全身绷紧,抱拳行礼:“宋相放心,末将定会全力以赴。”
“末将于汝州听候宋相召令,愿赴边关一雪前耻!”
若不是形势所迫,他又如何愿意在这方做这劳什子通判,成日里与那帮文臣算计来算计去。
如可以选择,他宁愿整日在军营练兵。
可大顺重文,没那么兵给武将练。
当年西夏一战,明明是他们险胜,昂扬回京,迎接他们的不是夹道欢迎,却是一众士大夫谴责。
只怪他们拖延战期,劳民伤财。
对待西夏、大辽那般蛮民,就应当慰劳为主,若是强硬待之,必会反扑。
因而,即便胜了,大顺依旧如待大辽那般,给予西夏岁赐。
莫说曹明,一众武将谁人心里不憋屈?
饶是韩家这般独善其身的武将世家,亦是破天荒与那些士大夫当众互斥。
曹明看向宋易安,眸光闪动,独善其身容易,敢为人先很难。
眼下,他明白为何张将军这般敬佩宋易安?
凡事听从宋易安安排。
快巳时。
范紫芙收拾妥当,方才见宋易安归来。
“怎地去这般久?”她抬眸,又见他风尘仆仆,疑惑问:“不是去通判府吗?”
宋易安环顾四周,见屋里东西已收拾妥当,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,边走边说:“不放心昨日那些农夫,便又去狱中瞧了瞧。”
“易安,你在担心什么?”范紫芙见状问。
宋易安垂眸看她,笑道:“芙儿为何这般聪慧?好似我没有事可瞒得过你。”
“潜渊行事一向狠厉,他若向永州走,寻不到我们踪迹,恐怕会兵分两路。”
“曾娘子与阿花命丧黄泉,我担心他若寻到汝州,知晓农夫们闹事会对他们不利。”
范紫芙听完,细想,宋易安利用百姓闹事将各州新法的尖锐矛盾推至顶峰。
若有人仿之……
范紫芙脚下一顿,停在马车旁,蹙眉问:“你担心潜渊还是吕俭?”
宋易安见她裙边沾了不少尘土,便蹲下身为她拍了拍,答:“无论是谁,总归要小心些,毕竟最终受苦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。”
“我不愿冒这般险。”
范紫芙垂眸见他细细将她裙边的尘土拂去,又盯着自己的脚看。
一旁的张穆一会望天,一会看地。
她便轻咳一声。
宋易安这才回过神,站起身,说:“他们是因为陷入此番境地。”
“脚可痛?”他话锋忽地一转。
范紫芙一愣,垂眸,便见脚后跟有些渗血。
她将脚往裙底收了收,笑道:“不碍事,久不运动,便娇气的很。”
宋易安握住她的手,愧疚道:“都是我的错。”
若他能再快一步,或是他能早点察觉徐菘蓝的存在。
便不会让芙儿受这般多的苦。
“不关你的事。”范紫芙却说:“阿翁与阿母是我的责任,并不是你的。”
“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。”
“芙儿,你嫁给我,你我便是一体。”宋易安面色微变,说:“我不喜你这般独来独往,万事都是自己想法解决,从不与我说半分。”
范紫芙一愣,瞧着他面上有几分急色,唇角微扬:“我知晓了,往后定先与你说。”
“快启辰吧,莫让张将军等久了。”
说罢,她便带着石竹登上马车。
宋易安站在原地,心内顿生万分惆怅。
“大娘子不是说了,往后都与你说吗?易安怎地还苦着一张脸?”张穆上马,见他面色依旧沉沉,调侃道。
“张穆,你家夫人若受委屈会如何?”宋易安问。
“那婆娘莫说受委屈,就是一点不称她心,便要缠着我闹,非得闹得鸡犬不宁方才罢休。”张穆有些心惊胆战,因而他见着脾性不好的妇人便觉头痛。
“这般才是把你当夫君。”宋易安幽幽道。
而他的小妻子总是这般冷静,从未见她向他发过气,撒过娇。
较之夫妻,他俩倒似盟友,一切事有礼有节沟通,水到渠成发生。
“你这人倒奇怪,大娘子如今温和待你,你还这般模样。”张穆却难以理解他,哪个郎君不想要个如花似玉、温柔似水的夫人?
难不成每日都要石破天惊活着?
“你不懂。”宋易安愈发惆怅。
张穆斜眼瞪他一眼说:“我是不懂,我瞧着大娘子亦不懂。”
“都这般岁数了,怎地还像那深闺小娘子伤春悲秋?”
宋易安:……
驿站外。
吕俭亦坐上马车,却听外面有马蹄声。
他撩开窗帘,见来人便问:“可得手?”
“狱卒与通判府上的府兵将牢狱守得严严实实,实在难以下手。”来人答。
吕俭叹气道:“我虽了解他,却没想到他走了第一步却能想到后面几步。”
“罢了,先回京复命。潜大人可要同行?”
潜渊揭下面具,说:“你先走,我等永州方向的消息。”
他实在不懂,好生生的人为何会跟丢了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