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六是郑家的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家丁,他和妹妹钱小七十几岁就进了府,被分到大少爷住的北院当差。
虽然大少爷喜怒无常,对他们动辄打骂,可他仍觉得日子过得很有盼头。
要知道郑老爷位高权重,府里给的银钱也多,妹妹虽然年纪小,但十分乖巧听话,经常能收到少爷的打赏。两人省吃俭用,这些年攒下了不少银子。盘算着再过几年他们就能摆脱贱籍,回老家去置办一处田地,过上好日子。
夫人房里丫鬟的香岚是他的相好,他们在筹备一次寿宴时相识,因府里不许下人私相授受,便瞒着其他人偷偷来往。香岚告诉她,自己已经求过了夫人,十八岁后便让她出府,找个本分的人家嫁了,再生个大胖小子。
说这话时,她脸颊红红,比天上的明月还要动人。
他就这么怀着隐秘的期待,有滋有味过他的小日子,毕竟偌大的首辅府,来往俱是显赫高门,谁会在意他们这样低等的下人呢。
可他未想到,这样卑微的美梦,竟会在一日彻底破灭……
那是一个大雪的冬日,大少爷喝了酒回来,也不知是在哪里受了气,一脚将给她端水梳洗的小七踹翻在门外,然后命令她好好跪着,便一头倒进烧了地龙的卧房里,呼呼大睡起来。
钱六那时正好被叫到郊外的田庄帮忙,可怜的小七在门外整整跪了一夜,雪越下越大,府里的下人来来往往,没人在意这个毫不起眼的瘦弱小丫鬟。
直到第二日下午,郑大少爷睡得神清气爽出门时,一不小心被躺在地上的人给绊了跟头,气得大骂了两句,才发现她已经冻死在厚厚的积雪里,早没了气息。
叶夫人嫌府里死了人晦气,这种小事都无需禀告郑荣,直接派人用麻席一裹,给扔进了城外乱葬岗。
至于钱六,只在回府时被打发了几锭银子补偿,这是他妹妹的命。
他去乱葬坟整整找了三日,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瘦瘦小小,在人前总是唯唯诺诺,却会缠着他撒娇叫哥哥,偶尔偷懒,能吃到主子们剩下的甜食,便笑得一脸满足的小七了。
他没见到他妹妹最后一面,连尸体都没见到。那一夜,他跪坐在满是死人的乱葬堆痛哭了一夜,第二日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回去,发现府里一切如常,他的妹妹,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抹去了。
毕竟偌大的首辅府,谁会在意他们这样低等的下人呢。
既然像蝼蚁一样苦苦挣扎,也改变不了被随意践踏的命运,那他便要让他们知道,哪怕是最渺小的蝼蚁,有一日也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。
钱六恨恨咬牙,努力压抑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,脖子上突起道道青筋,喝骂道:“郑陵,你可还记得你手上有小七的命!”
郑陵瞪着眼想了许久,一脸迷惑:“钱小七,我们府里有这么个丫鬟?”
眼看钱六气得手发抖,尖锐的刀刃就快碰到自己的脖子,吓得郑荣朝儿子猛使眼色:这倒霉孩子,你爹的命还在人家手里呢!
郑陵也被吓着了,终于想起来道:“哦,是她啊!可她不是自己冻死了吗?这也能怪我啊!”
“住嘴!”沈心驰冷冷出声喝止,吓得郑陵一个哆嗦。
眼看着钱六被刺激得目眦欲裂,再说下去,郑首辅马上要被儿子坑得血溅当场了。
沈心驰慢慢转向钱六道:“所以,你就和香岚布了个局,准备杀了郑陵报仇。”
“没错,他们不是自诩矜贵、高高在上,我就要用他的命,偿还我妹妹的命。”
钱六想想自己的计划还觉得骄傲,他以前最爱琢磨木工,做的一手好机关,有时也偷偷做些小玩意,送出府卖给王孙公子们,赚些额外的银子。
自从有了报仇的计划,他花了整整半年凿地道,再细心掩饰,终于在昨日宴席时迎来了机会……
“为什么要选苏娘子,她和郑府毫无关系。”
钱六冷笑一声:“谁叫那个败家子在宴席上一直围着苏家娘子打转,算她倒霉,既然被郑陵看上,就正好为我所用。”
确实是该她倒霉,若是没有打湿衣服的事,他们还找不到机会下手,正是因为这个巧合,让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。
“所以,香岚带苏娘子去的根本不是翠竹轩,而是相邻的那间房,是吧。”沈心驰直视着他,一点点拆穿他们的谋划:“所以她才会特地绕路,为了怕苏娘子以后会发现那根本不是同一间房。而另一间房早被你们布置的和翠竹轩一模一样,它们之间是可以经由斗柜使两边连通,对吧。”
但他们在伪装的房间里随意点的苏合香,却暴露了那间房子根本不是经年累月礼佛的房间。
钱六冷笑道:“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,短短几个时辰,竟被你破解出要害。没错,我们花费半年,精心布置那两间房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来报仇。”
沈心驰看着他继续道:“然后,你们在斗柜里藏了足以使人昏迷的迷香,还留了一把匕首。后面的事便十分简单,让香岚打晕守在门外的依琴,你故意走进去,让苏娘子以为是郑陵意图不轨,她在情急之下必须找个地方躲藏,而那间房子除了斗柜再没有藏身之处。你们笃定苏娘子会躲进去,还会因为害怕捡起那把匕首防身。然后,她就被剂量过重的迷药迷晕。你算好时间,通过联通两间房的通道,把她挪到斗柜的另一边,那边柜门打开正是翠竹轩。自此你们就完成了一次偷天换日,让苏娘子以为她是晕倒在翠竹轩的斗柜里。”
他说的十分清晰,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,所有人都听的很认真,叶夫人暗暗傲慢,怎么就忘了那间废弃的房间,让这两人有了可乘之机。
沈心驰对着钱六继续道:“你知道郑陵每日都会在未正三刻独自进翠竹轩思过,于是你提前出来埋伏在房里,将他迷晕后再捅了他一刀。然后你打开斗柜门,将还未清醒的苏娘子唤醒,昏昏沉沉时,她在怀疑自己遇到危险极度的恐惧之下,必定会选择用匕首防身,可她并不知道,这时候她已经不在自己之前的房间。等她发现地上躺着被刺的郑陵,必定会十分恍惚,怀疑是自己杀了他,你再趁这时偷偷从斗柜原路逃脱。”
这里也发生了个意外,苏锦璃敏锐地发现了自己衣袖上并没有血迹,立即察觉那一刀并不是自己刺的。
钱六呵呵冷笑,瞪了眼不远处的郑陵道:“没错,他不是钟情苏娘子嘛,我便计划让他最钟情的人‘杀了他’,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沈心驰摇了摇头,似是为他惋惜:“本来你这布局也算精妙无比,若是郑公子真的死了,死无对证,苏娘子哪怕知道不是自己做的,也根本没有办法自证清白。郑阁老盛怒之下,就会将苏娘子送官法办,你和香岚销毁所有证据,便能顺利脱罪。只可惜,你那一刀刺偏了……”
“没错!”钱六心痛无比,撕心裂肺地大喊:“只怪老天无眼,竟让这孽畜逃过一劫!可小七,小七却再也回不来了!”
他悔恨自己只顾着布局,从未练习过杀人,下手时犹豫了一下,没有捅到要害,竟让他还有转醒的机会。
更重要的是,他害了香岚。
当香岚得知他的计划,明知道危险,也不顾一切地要帮他。
他本来想拒绝,可这些环节只靠他一人决计不能完成。在香岚的再三恳求下他心动了,为了保证两人的安全,只得一次次试验,直到计划天衣无缝,才找准机会,让她引苏娘子入局。
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。
他没能杀了郑陵,只是伤了他,郑首辅也没有将苏锦璃送官,还让赫赫有名的大理寺少卿沈大人在府里调查。
香岚实在害怕,便同他商量先逃出府避一避,他想着自己大仇未报,还需找其他法子杀了郑陵,就让香岚先躲出去,没想到竟很快得到她溺死在湖里的消息。
他绝不相信香岚会自尽,必定是有人逼迫她的!
而现在,这些恶徒竟还要将她的尸首挂在外面,令她死后都不能安宁。他原本就抱着鱼死网破的念头,怎么可能再忍得下去。
“哦……”苏锦璃突然明白了,“所以你看着今早郑陵没喝药就走了,便又趁机在汤药里下了毒,让人给送了过来。若不是我恰巧发觉了,这桩罪又得栽在我头上了。”
她很是无语,这人报仇归报仇,干嘛追着自己害啊。
钱六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,冷冷道:“你们这些勋贵,哪个不是漠视人命,死几个也不冤。”
他只恨自己做了这么多却还报不了仇,心头又气又痛,手里的刀刃便往里深了一分,盯着郑荣发白的脸冷笑道:“带不走儿子,带走老子也是一样!”
此言一出,满屋子人都被吓得够呛,郑老太太惊呼一声,差点吓背过气去。
郑荣努力克制内心恐惧,厉声道:“钱六!你现在放了我,我可以保证绝不再追究,再给你大一笔银子,让你好好回老家去。可你若是伤了我分毫,不光是你,连你的父母族人都不会好过。”
“父母?”钱六仰天大笑,笑得流出泪来:“我家早没了,妹妹没了,现在香岚也没了,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公子,又怎么会懂我失无所失的痛。”
“钱六,冤有头债有主……”
沈心驰突然开口,好言相劝:“你既然是找郑公子报仇,怎么杀不了他又去杀别人。这件事郑首辅根本不知情,哪怕下了九泉,你也没法对你妹妹交代吧。”
钱六被他提醒,想了想道:“好,让郑陵现在跪在我面前给我赔罪!不然,我马上杀了他老子!”
“你!”郑陵气得猛咳几声,他可从来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。
可满屋子的目光就凝在他身上,沈心驰朝他一拱手,言语恳切道:“到了这般时候,为了救首辅大人的命,只能委屈郑公子了。”
郑陵狠狠瞪他,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让他跪这么个粗鄙下人,还不如一刀捅死他呢。可若是不跪,这人疯起来真把他爹给杀了,自己不成了千古罪人。
左右为难时,钱六手里的匕首又往里深了几分,郑荣的脖子上已经现出血痕,叶夫人凄厉喊道:“陵儿啊,你不要你爹的命了啊!”
郑陵咬咬牙,把心一横,忍着伤口剧痛,扶着贵妃榻跪了下来。
钱六却冷冷道:“到这边来,跪在我脚下。”
郑陵眼前一黑,恨不得立即掐死这人,可又不敢不照办,他实在虚弱,捂着肚子几乎是半爬着过去,好不容易到了离那人不足一尺的地方,已经疼得气喘吁吁。
钱六看着他一脸痛苦地在自己脚边挣扎,内心痛快无比,想哭又想仰天大笑:妹妹,你看到了吗!曾经一个咳嗽就让你怕得要死的大少爷,一句话就要了你的命的大少爷,现在就像条狗跪在我们面前,他在向你赎罪!
然后他飞快放开郑荣,手中寒光一闪,却将匕首狠狠朝郑陵捅下去……
这一次,他一定要杀了他!
这变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,可沈心驰却比他更快,他手里不知何时藏了根银钗,此刻破空而出,直接刺穿钱六右手手掌。
钱六痛得惊呼出声,不可置信地抬头,匕首便摔落在地上。
沈心驰趁着这时机快步上前,钱六只看见一袭白色衣角从眼前掠过,然后手臂便传来剧痛,再恢复神志时,他已经被沈大人给牢牢钳制住。
众人惊得面面相觑,没想到文质彬彬的沈大人居然还能有这种身手。
郑陵抱着头躺在地上惊魂未定,浑身都被汗湿透,确认自己劫后余生,心里才转过一个念头:
沈心驰竟然能制服那人,为何刚才不出手。
娘的,白跪了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