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清澈的瞳孔里,映着从宽大的校服袖子里伸出来的,细瘦伶仃的手腕,以及苍白纤长的手指。
那指尖上还覆着薄薄的茧,是贫穷在年少的皮囊上留下的轻描淡写的痕迹,比起他妹妹以及其他同龄女生被各种护手霜涂抹得娇嫩光滑的手,这只手分明要逊色许多,可不知为何,他却看得愣了神。
就如同看见一段时光在眼前流逝,于是不由得猜想这些痕迹是如何留下来的,这少女又在年少的生命里做过些什么。
这一出神就是一分钟,他面前的谷雨不由得偏了下头,眼神有些诧异语气却依旧是平静的。
“不去吗?”她说着,就像是要把手收回去了。
然而只看到细长指尖往后缩了一毫米,谢惊蛰便已经不由自主般抬手追了过去,待到回过神时,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。
原本是个邀请的手势,但是因为少年的手比谷雨大了许多,这么轻轻一握便显得更像是在牵手了。
温热的触感落在彼此皮肤上时,两人都怔了一秒,可很快谷雨就回过神了。
她看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,莫名地笑了一下,一边握紧一边转身就走。
谢惊蛰随着她的脚步而行,另一只手里抱着的球框自然而然地跌落,许多黄白两色的网球噼里啪啦落地,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,直至滚得最远的那一颗也在门口停下来时,器材室的大门外早已没有了两个少年人的身影,只剩下灰蒙蒙的雨幕吹来哗啦啦的风,将那颗好不容易停下来的旧网球又吹得歪了一下。
·
“翻墙?”
少年举着伞站在学校的围墙下,两只眼睛都有些发直。
天知道,他这一路跟着谷雨在学校里穿来穿去,光是为那一条条躲开监控与人流的小路就已经十分大开眼界了,没想到眼下还有更出格的事——他本来以为所谓的逃课顶多就是在学校里另外找个地方,比如天台,再比如钢琴教室等等之类的地方玩一玩。
却没想到谷雨居然要直接出校了。
他不由得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——要知道逃课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一直都遥远得如同传说,什么在上课期间翻墙逃课更是升级版的传说,那是只有小说和电影里的不良少年才会做的事。
但谷雨的神情如此自然又平静,仿佛这只是一截从教室到厕所的路。
“你不敢了?”
大约是看出他的惊讶,少女转头看了一眼。
两人此时打着同一把伞。
伞外凉风细雨,伞内狭小昏暗,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强行缩短,这一眼便隔得尤其的近,近到谢惊蛰几乎能在她瞳孔里看见伞尖滴落下来的雨珠。
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。
与外边凉凉的雨不同,现在他的掌心很热,在看到少女脸上浮现的一点笑意后就更热了。
“那我先上去。”
他听见她说,然后干脆利落地往后退去,这一退就退出了伞下,让谢惊蛰的手下意识跟了过去想继续给她挡雨,可还没来得追到面前,少女已经站定了脚步,随后他面前便扬起了一阵风——
校服的衣摆在他面前高高地扬起来,帆布鞋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珠,啪啪几声之后,他便再也看不见人了。
在原地定了片刻谢惊蛰才回过神来,他慢慢扬起伞,朝上看去。
少女已经猫一样地蹲在了围墙上面,正转过头来看他。
她眼底难得浮现了一点笑意,算不上多璀璨明亮,却像此时满天碎裂的雨光,是蒙昧雾霭中仅有的一抹清透。
墙外有自行车铃远远传来,叮叮当当,清脆又遥远。
而她在这铃声里对他招了招手——
飞扬的校服衣摆已经坠落下来,背后是学校外广阔无垠的烟灰色天际,眼里是围墙下雨幕中举着伞的他。
——这一刹那谢惊蛰突然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学画画,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,他只能暂且以眼睛做笔,将这一幕急急地刻在了记忆里,然后快快跟上谷雨的脚步。
他把伞递到墙上,让少女拿着,然后自己翻了上去。
谢惊蛰比谷雨要高出许多,虽然没有经验,却也能仗着身高轻而易举地一次成功。
两双鞋子先后落在地面,激起水花的同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,然后很快就消失在远处。
围墙内,废弃篮球场还在孤独地淋着雨,整个学校都灰蒙蒙的。
·
“要想不被发现,我们只有二十分钟时间。”
谷雨一边说,一边拉着谢惊蛰快速抵达了公交车站。
“你有零钱吗?”
她一边看路上的车,一边头也不回地问。
“有。”
谢惊蛰还懵着,回了一句才问:“我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
“带你去看个东西。”谷雨说,“我也是前几天才发现的。”
公交车很快就来了,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。
因为他们都穿着校服,司机免不了朝他们投来一个打量的眼神。
谢惊蛰有点紧张,心跳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,谷雨却面不改色,自然得好像他们本来就该出现在这里一样,投了一元的纸币到箱子里,然后拉着谢惊蛰到后面坐下了。
这会儿车上乘客很少,只有三两个,可几乎每一个都朝他们投来了奇怪的眼神。
第一次逃课的好学生谢惊蛰自然有点不自在,可待到在窗边坐下后,那点负罪感和不自在很快就奇异地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越来越有力,越来越活泼的心跳。
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,白皙细瘦的腕骨横过他眼前,然后窗户就被哗地一声拉开了。
凉风夹着雨呼地吹进来,谢惊蛰顿时被吹了满脸的雨水——那雨也不是水珠,只是极细小、肉眼根本就看不见的雨丝,密密麻麻地扑了他一脸,然后那凉意便透过皮肤深入到血液里,一路沁入了心脏。
他那总是沉重的、压抑的、好似背负了万斤重担的奄奄一息的心脏,在这股凉意里一点一点活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