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比徐家此刻的热闹。
袁家这会就显得十分冷清了,袁野清还没回来,姜道蕴这阵子身体又有些不大见好了,勉强陪着两个孩子吃了团圆饭,又在丫鬟们的劝慰下用了小半个月饼,她便实在有些吃不下。
这会她又恹恹地重新躺回到床上去了。
两个孩子已经被各自的乳母抱回到各自的房间了。
沉雪等人也都退到了外面,这会就王妪一个人还留在房中陪着姜道蕴说话。
窗子开着。
能看到外面的明月。
桌上也还放着一只漂亮的琉璃高脚盘,细细一根如托起圆圆的月亮一般,里面盛放着各式各样的月饼,有府里自己做的,也有在外面的酒楼买来的。
但姜道蕴都不喜欢。
刚才也不过是陪着一双儿女才勉强吃了一小些。
可她还是兀自看着那边,嘴里轻声说道:“以往每年这个时候,悦悦都会让人送来热乎的鲜肉月饼,她做的鲜肉月饼是最好吃的。”
王妪正在给她削梨。
听到这话,手上动作不自觉停了下来。
但也只是一会功夫,她便又重新继续先前的动作,待把那秋月梨一块块切好,放到盘子上,王妪一面替人插好银钗把盘子递过去,一面与人说道:“您若喜欢,回头老奴让厨房给您做。”
姜道蕴扯唇,却笑不出来。
她也没说话,接过王妪递来的秋月梨吃了一块便恹恹问道:“清哥这几日有消息吗?”
“前两日到太原的时候来过信。”王妪估算着时间,说,“按着大人的脚程,今日应该到了。”
姜道蕴听到这话,心里才好受一些。
发生这么多事,她现在只想待在清哥的身边,让清哥好好陪着她:“那等清哥到了,你记得喊我。”又怕时间太晚,王妪年纪大了撑不住,姜道蕴又说了一句,“让沉雪进来,你先去歇息吧。”
王妪笑道:“没事,老奴现在觉少,您先睡,等大人回来,老奴就立刻喊您。”
姜道蕴先前服过药,这会的确有些撑不太住了,把手中的盘子递给王妪后,她便闭上眼睛睡了。
王妪就坐在床边,拿着扇子替人轻轻扇着。
等姜道蕴彻底睡着,她才出去嘱咐了沉雪一声,让她着人去城门口看着,看看大人可回来了没?
若是回来了,就尽快回家来,可别再往别处去了。
沉雪应声出去。
王妪又看了一眼头顶的圆月,想着夫人先前说的话,无声叹了口气。
……
袁野清已经到燕京城郊了。
回来比出门时多花了好些时间。
马车的速度自然是比不过马匹的,何况白柔事情繁多,原本袁野清计划最迟傍晚就能到了,他还能陪蕴娘和两个孩子吃个团圆饭,没想到硬生生耽搁到现在。
此刻他心急如焚,但身后还有人需要他做安排,只能暂且忍耐。
一行人停于一条岔路口。
坐在马车里的白柔和袁星州察觉到马车停下,便掀起帘子看向外面,看了眼四周,荒郊野外的,人都没几个,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高门大户、天子脚下。
“姐……”
一声姐夫下意识又想喊出口,想到路上袁野清对她说的那番话,怕惹他不喜,忙又改口:“袁大哥,怎么突然停下来了?是有什么事吗?”
她并不知道袁野清并未打算立刻就把他们带回家中。
倒是一直未曾说话的袁星州似乎窥探出了袁野清的想法,坐在马车中看着袁野清高大的背影一言不发。
路上连着走了好几日。
虽然不用自己骑马,但这一路颠簸下来,袁星州还是有些扛不住。
他此刻小脸发白,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,唯有一双眼眸犹如化不开的乌云,依旧黑沉沉的盯着袁野清,薄唇也紧抿着。
只不过在袁野清看过来的那一刻,他脸上的阴鸷便又立刻被他按捺收敛了许多。
袁野清驱马过来。
未曾理会白柔的话,他沉默地看向马车里那个低着头少言的少年。
“你……”
虽然两人重逢已经有一阵子了,但无论是袁野清还是袁星州,对彼此都还感到十分陌生。
平日即便两人一道吃饭的时候也鲜少说过什么话。
袁野清能问的也只有袁星州这些年的生活,但显而易见是不好的,既如此,又何必多言。
“你的事,我得先和你蕴姨说下,她身体不好,不能受刺激。”
“我先把你安排在别院,等我跟你蕴姨商量好了就把你带回家,你放心,别院什么都有,路青也会陪在你身边,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去做。”
早就猜到了的答案,袁星州听罢也没觉得如何,甚至连话也不愿对袁野清说。
他依旧沉默地靠坐在马车里,心里却有些讥嘲。
看来这个男人是真的爱他那位结发妻子啊,可越是这样,袁星州就越恨,越想破坏他们的这一份美好!
他低着头。
掩藏了所有的阴鸷。
倒是白柔一听这话立刻就把心提了起来,她正想发言,便见袁野清少有的把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,唤了她一声:“白姑娘。”
四目相对。
白柔原本微张的红唇立刻紧闭,手则立刻扶到了自己的发髻上,一双眼睛如横波春水一般望向袁野清,就差直接掐着嗓子跟袁野清说话了:“袁大哥,怎么了?”
“这些日子就劳烦你照顾星洲了。”袁野清看着白柔说道。
即便他还是那副平日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,但白柔看得还是心里突突直跳,哪里还有半点反对的意思,她当即点头应好,还跟袁野清保证道:“袁大哥你放心,星洲打小就是我照顾的,最听我的话,你尽管去忙你的事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袁野清就朝她点了点头,道了一声“多谢”。
而后袁野清便没再看她,而是把视线重新落在了马车中那个一言不发的少年身上,他张口欲言,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,沉默半息,最终也只是说道:“你先去别院歇息,我过几日空闲了就来看你。”
话落依旧未曾听到袁星州的回答。
袁野清也未觉得失落,他知他心中责怪他,不愿认他这个父亲很正常,只是他这心里对这个孩子的愧疚感却更甚了,他无声叹了口气,知晓无论说什么,他都不会回答,便沉默着驱马掉头。
“照顾好少爷。”
跟路青交待一句之后,袁野清便径直一人策马离开了。
马蹄扬起地上的沙尘,袁野清着急回家,自然速度极快,几乎一眨眼的功夫,他就已经离他们有很长一段距离了。
路青回到马车旁,跟袁星州拱手一礼之后,便与车夫说了别院的位置。
而后继续带着马车往别院走。
心里却十分担心大人与夫人……也不知道夫人知晓这事之后会如何?
……
袁野清一路策马回家,愣是把往日的路程缩短到了半个时辰,今日正是中秋佳节,街上熙熙攘攘、十分热闹。
袁野清却目不斜视,径直往家的方向赶。
门房的下人正得了吩咐,准备去城门口等他,没想到他这就回来了。
“大人回来了!”
他一边往里面喊,一边连忙快步过去迎接袁野清。
“夫人呢?”
袁野清翻身下马之后,立刻看着府内问起身边的下人。
得到夫人在府内休息的消息之后,袁野清也没继续在外滞留,当即提步往府中走去。
两进的屋子。
比不得姜府更比不得诚国公府,但胜在雅致清净,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袁野清和姜道蕴一起栽种的,走进院中就能看到一株金桂树。
这是当年他跟蕴娘搬进这间宅子之后种下的第一棵树。
蕴娘喜欢吃桂花糕,也喜欢闻桂花的香味,所以他们家里种了许多桂花树。
每到桂花开的时候。
他每三日就会替她换一枝,供她桌前的桂花永远保持浓郁的清香味。
今日他来晚了。
这次出行又未能给她和一双儿女采买东西。
袁野清便下意识走到树下摘了一枝缀着金灿灿花束的桂花,而后方才朝蕴娘的院子走去。
一路也碰见不少下人,嘴里都恭声唤着“老爷”,袁野清轻轻嗯声,脚下步子却未停下过,他依旧脚不停步地朝蕴娘那边走去。
可临近熟悉的屋子。
想到马上就要看到蕴娘了,袁野清的心里却不由生出一抹紧张和纠葛起来。
他这辈子还没欺瞒过蕴娘一件事,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,只要蕴娘想知道的,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偏偏如今这事……
他要如何与她说,方才能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?
袁野清心中再生犹豫,脚下的步子便越发难以迈出。
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屋子,他甚至第一次生出退却的心思,步子僵停在原地,可他与蕴娘成亲至今便从未分过房,东西全都在一道,此刻他就算想拿一个去换衣服的理由都不行。
沉雪出来瞧见外面有个人影,不由低声喊道:“谁在外面?”
怕打扰夫人休息,她也不敢高声,只能边问边出来,不等她瞧清外面站着的人影究竟是谁,就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响在耳边。
“我。”
“大人?”
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,沉雪立刻敛下面上的忌惮,探出脑袋一看,果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走来。
她立刻喜笑颜开,冲着袁野清高兴道:“大人,您总算回来了!夫人都等您好久了。”
袁野清往前看了一眼,见主屋的灯有些暗,不由蹙眉道:“夫人睡了?”
沉雪答道:“吃过晚膳就歇下了。”
不等袁野清询问怎么这么早就歇了,沉雪便又压着嗓子与他说道:“前些日子夫人出门看到县主与那位霍夫人在一起,又起了一番争执,回来便又病了。”
她说到这不免又长叹了口气。
“这阵子夫人吃不好睡不好,就盼着您能够早些回来。”沉雪连着说了好几句,见大人未曾说话,也不敢再多言,只侧开身子请人进屋:“王妪还在里面看着夫人呢,大人快进去吧,我让厨房给您准备些吃的。”
袁野清道一声“有劳”,便径直往屋中走去。
待至屋门前时,他脚步还是停滞了一下,但也只是一下,他便抬脚进去了。
可这番场景落于留在后面的沉雪眼中,不由让她心生奇怪起来。
“是我看错了吗?怎么大人今日看着怪怪的?”她小声咕哝了几句,见袁野清已然转进屋中,她摇了摇头也没再多想,转身出去吩咐了。
王妪还坐在床边给姜道蕴扇扇,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。
她似有所察回过头,就瞧见袁野清一身黑衣风尘仆仆地进来了。
王妪忙起身要给人行礼,却被袁野清出声拦下。
“阿妪不必多礼。”
袁野清压着声音跟老妇人说,说罢便又往她身后看:“蕴娘如何?”
王妪见他过来,忙避让开,嘴里也是轻声回道:“夜里吃的不多,不过知晓您今儿个回来,倒是比前些日子要开心不少。”
她自然也瞧见了袁野清手里那一枝桂花。
眉眼顿时变得更为柔和起来:“夫人醒来看到您回来,肯定高兴地什么毛病都没有了。”
袁野清听到这话却不曾出声。
他坐在床边,沉默地看着昏睡着的蕴娘,不过半月有余的时间,蕴娘看着明显又清瘦了不少,她身体本就不好,此刻更有弱柳扶风之态,仿佛风大一些就能把她击倒。
这要让他如何告诉她?
袁野清被愁绪锁紧了眉头,心里也苦闷不已。
他把桂花放于她的枕头边,让王妪先下去歇息,自己则坐在床边继续守着姜道蕴。
姜道蕴是被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弄得清醒过来的。
醒来还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茫然感,以为是梦见了桂花香,还想着回头让王妪喊人去摘一枝桂花进来。
从前清哥在的时候,都不必她说,就会隔三差五替她换上一枝。
如今她身体不好,整日恹恹的,提不起精神,底下的人也想不起来。
“醒了?”
耳旁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关切之声:“还难受吗?”
姜道蕴似不敢相信回过头,就瞧见她日夜期盼希望他能早些回来的人真的回来了。
她大喜过望,嘴里喊着“清哥”,忙要起身,被袁野清伸手搀扶了一把。
“才醒,别起来那么快。”
袁野清说着坐到了床上,顺道把姜道蕴揽进了自己的怀中。
这样抱着更能感觉她究竟瘦了多少,袁野清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骨头。
“走的时候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吗?”他语气无奈,却也能想象她这阵子过得有多不容易,后话未再多说,他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,无声安慰着她。
姜道蕴素日还能忍着。
可此刻被袁野清抱着,听着他无声的安慰,便有些撑不住了。
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嘴里则是委屈的一声:“清哥,悦悦真的不要我了,她跟那个女人十分要好,以后可能还要喊她做娘。”
她哭得不能自抑,就连攥着袁野清袖子的手都不住收紧了。
在这件事情上,袁野清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,只能拿着帕子轻轻替她擦拭脸上的眼泪,等她情绪稍稍平复一些之后才与她说:“蕴娘,这件事上原本就是我们做得不对,是我们对不起诚国公,对不起那两个孩子。”
“他们有怨有怪都是正常的。”
“可母女血缘是无法切割的,我虽与县主相交不深,但也知晓她是个好孩子,她不会真的跟你断绝关系。”
“那位霍夫人,我也知道。”
“之前每次需要赈灾,她都会义不容辞捐钱捐粮,听说她私下还接济了不少人,置办学堂和医馆,人品毋庸置疑。”
“不说这些,只说诚国公,他待一双儿女如何,你最是清楚,在他心中,那两个孩子是最重要的,无论谁都不可能越过那两个孩子去。”
这些话从前无人与姜道蕴说。
姜道蕴被嫉妒和不满蒙蔽了眼睛,也不愿去想。
此刻听袁野清一一与她细说而来,她心里的那点不满和嫉妒也渐渐变得平复下来。
可她到底还有些不甘心,不甘心自己一双儿女要喊别的女人做母亲,却视她这个真正的母亲为无物。
即便她知道自己罪有应得。
即便她知道自己不该去要求悦悦他们,可人心若是能够这样轻易地把控,还是拥有七情六欲的人吗?
不过姜道蕴终是没再说什么。
她只是更为依赖的抱紧袁野清,把脸埋在他的怀中。
袁野清也没再说这个,继续轻轻抚着她的头。
有些事得慢慢想通。
只是他的那件事,蕴娘可能想通?
“蕴娘……”
他下意识开口。
听到蕴娘在他怀中轻轻嗯声,问他怎么了,他低头看着她疲惫的眉眼,沉默一会,终是没在这个时候与她说。
他怕他这会贸贸然说了,蕴娘这身体恐怕就要真的扛不住了。
“没事。”
袁野清忽然用力抱住她。
就像是怕失去她一般,袁野清第一次这样用力的抱着她,他低哑着嗓子第一次欺骗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