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番春猎,萧启年留了太子在京中监国。这会儿御驾回京,自然以太子为首,一众人候在城门口迎接。
长长的队伍中,唯一的一辆马车显得十分突兀。早等在京中有所耳闻的皇子、臣子,和勋贵子弟们,此番个个都遥首以盼,以期一睹那同凤阳大长公主容貌相似女子的芳容。
但马车车门和车窗都紧闭着,谁说芳容了,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。
马车里的人看不到,众人便又纷纷侧首,目光齐齐朝人群中的齐砚投落过去。多数,都是抱着看好戏的姿态。
齐砚这会儿心态反倒是还好,对这件事的兴趣反倒不如那些不相干的人浓厚。
他静静候在一旁,只微垂着眉眼听天子说话,目不斜视。
之前凤阳长公主突然薨逝,身为皇兄的天子,也着实悲伤过一阵。此番出游一趟,散了心后,再回京时,圣上俨然心情不错。
他简单说了几句,便急着打马回宫。
春猎仪仗一条长龙般浩浩荡荡往城里去,以太子为首,特意前来恭迎天子的人,则两边散开。打算等着陛下仪仗先进城后,他们再跟随其后。
马车经过齐砚跟前时,风将车窗吹开,车帘也飞起了一角。恰好,半张美艳的脸映入齐砚视线。
只是那风起得快也落得快,齐砚只是匆匆一瞥,那张娇靥便又不见。
但只这一瞥,也已然足够。
此刻齐砚心中更加笃定,此刻坐在车中,方才慢慢行过自己眼前的人,正是母亲。
但齐砚始终神色不变,直到春猎仪仗彻底过去,太子才走过来碰了碰他:“刚刚看见了吗?”
齐砚一时有些晃神,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子所言指的是什么。
但他却只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,蹙着眉一脸严肃问:“殿下指什么?”
太子说:“那个女子。”
方才太子就站在齐砚身旁,车窗和车帘被风吹开时,太子恰好目光也注视在车上。恰巧的,就看见了。
这会儿春猎仪仗已经完全进了城,太子便也打马缓缓跟在车队之后,往宫城方向去。
齐砚就在他身旁,太子继续说:“虽孤只匆匆瞥了一眼,但她真的跟凤阳姑姑极像。只是,一应穿戴打扮却比凤阳姑姑当年差远了。”又夸凤阳,“凤阳姑姑是天之骄女,而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家境殷实些人家的夫人而已,和凤阳姑姑没得比。”
凤阳是他姑姑,且此刻又是在齐砚这个表弟面前,太子自然有分寸。自然是将凤阳好一番夸赞,而不是一个劲只说她们二人有多像。
齐砚听后却是笑:“不管过去如何,可她如今凭着这张脸,就可以荣华富贵了。”
太子说:“她又不是凤阳姑姑,父皇就算再看中她那张脸,也不会真拿她当凤阳姑姑待的。在父皇心中,她不过一个替身而已。”
对此,齐砚不置可否。
渐渐,后面跟上来的人多了,不再适合谈论这些,齐砚也就没再接话。
太子见状,也没再多言什么。
宫里那边,后宫中的人也早对此事有所耳闻。此番御驾回京,个个都翘首以盼,都想一睹那民间女子芳容。
萧启年是带着那女子回京了,并安排她住在了从前凤阳所居住过的长乐殿内。
后宫一众妃嫔来迎,但女子头上带着帷帽。帷帽上垂下来的纱遮住了脸,并未瞧得见脸。
但看那身量和个头,却也是同从前的凤阳长公主有些像的。
嫔妃们私下里窃窃私语着,都在讨论着此事。
李皇后听到了,却呵斥道:“御驾之前,不许喧哗。”
众嫔妃见状,这才赶忙都闭了嘴。
一旁赵淑妃仗着儿子此番春猎拔得了头筹,正是圣眷浓厚的时候,便总要站出来和皇后杠上几句。
“难道皇后心中就不好奇吗?”赵淑妃说,“这世间,难道真有那么像的两个人?那得多像,至于陛下瞧见了,都得将人带回宫里来。”不免又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来,“此番带进宫来,又安排住进长乐殿,陛下到底是为何意,难道皇后就不感兴趣?”
之前宫里就传出过天子和凤阳长公主间的流言,陛下当时并没呵止,是持着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任其发展的。
后来,还是凤阳长公主府出了事儿,这位长公主殿下芳魂丧于火海,这场流言才将止住。
如今,才隔多久,陛下便从外头带回了一个同长公主长相十分相似之人……若说其中毫无半点蹊跷,她是不信的。
但皇后对此,倒还真没有赵淑妃等人那么浓厚的兴趣。因为她就是这件事的筹谋者之一,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,她都知道。
所以,面对赵淑妃此番的言语引诱,李皇后也半点不为所动。
她只是略掀了下唇,露出一个轻蔑且不屑的笑来。
“淑妃,本宫劝你,莫要揣测君心,也莫要有太多的好奇心。陛下这样做,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在,你就算猜到了什么,又能怎样?最后,还不是徒惹了陛下不高兴。到时候,可别怪本宫没有提醒过你。”
李皇后的一番话,倒令赵淑妃心中更生了几分疑虑。
皇后似乎话中有话,听她这语气,好像知道点什么。
不过被皇后一顿说训之后,赵淑妃也不敢再轻易多嘴。
她只识趣的闭了嘴巴,继续目视前方,等着一应礼数结束后,她好打道回自己寝宫去。
一会儿结束后,晋王必会去她那儿请安,到时候,凡事问问晋王就好。
迎接陛下回宫的一应仪式结束后,各人就都散了。
但圣上唯独留下了皇后。
之后,李皇后随圣驾一道往长乐殿去。
长乐殿是之前凤阳所居寝殿,但凤阳离开后的数月内,长乐殿内一应摆设都不曾被动过。甚至,连之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还在。
这会儿见陛下皇后驾到,宫女太监们都跪了一地。
萧启年转身对身侧女子道:“以后你就住在这儿。”
女子戴在头上的帷帽仍没摘下,天子同她说话,她也没有给任何反应。
萧启年自讨了没趣后,便觉尴尬,然后自己给自己台阶下,说:“日后这位就是你们的新主了,对其务必要像对从前的凤阳长公主一样。若叫朕和皇后知道谁敢不敬,必从严惩处,都记得了?”
一地的奴仆立刻齐声应下:“奴婢等谨遵陛下旨意。”
然后萧启年又朝身侧之人看了眼,没再说什么,只是给一旁皇后递了个眼色。
皇后会意后,便主动来扶着女子手臂,拉着她一道往殿内去。
边走边说:“有什么缺的,尽管来找我。吃的穿的用的,甚至身边伺候的人,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,你也可随时来找,我必给你主持公道。”
女子仍是不说话。
直到入了殿内后,皇后这才亲自替她将罩在头上的帷帽摘下。
露出来的,是一张倾城绝艳的脸。
这张脸和从前的凤阳长公主的确很像,但细看之下,却又有些不像。
凤阳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,矜贵端庄。而眼前之人,容色上要更胜凤阳一些,妆扮上也要比凤阳的更浓艳些。
只是,凤阳宽和,相比之下,这位民间来的女子,反倒是更冷艳一些。
伺候过凤阳长公主的都看出来了,眼前之人,真的是和长公主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。
萧启年还有政务要忙,此处也没久留,他把人完全交给皇后后,便略有依依不舍的离开了。
李皇后拉着女子进了内寝去,甚至打发走了身边所有侍奉的人,只二人单独待着。
只她们两个单独相处时,皇后倒也不装了,直接叫了女子名字来。
“凤阳妹妹,你可别再怪陛下了。他这么做,也是为了你们两个好,为了能和你长长久久待在一起。你瞧,如今你以另外一个身份回来了,又住进了长乐殿,等再过些日子,他给你个名分,你们岂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了?”李皇后劝。
女子闻声却只淡漠着冷笑,她反问皇后:“难道皇后娘娘一惯都是这样辅佐和讨好陛下的吗?陛下有这样的心思和想法时,皇后难道不是该阻拦的吗?”
她不禁冷哼,一副“我早看透了你心思”的表情。
“为了太子殿下,皇后娘娘可真是良苦用心了。”
凤阳一席话,直戳李皇后痛处。
李皇后心中不好受,但却没和凤阳计较。
她面上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,只应道:“为天子排忧解难,也是身为皇后的职责。何况,妹妹并非陛下亲妹,你们并无血缘之亲,又有何不能在一起的呢?”
凤阳:“既然能在一起,那又何必大费周折的排上那样大的一出戏?直接昭告天下,我非先帝所出不就行了么?何必又是假死,又是以另外的身份回宫的……难道,这天下就只陛下和娘娘是聪明人,其他人都是傻子不成?难道你们真以为这招瞒天过海能瞒得住所有人?”
李皇后坐正了些身子,也抿唇笑起来,答说:“瞒不瞒得住且另说,但如今至少是名正言顺了。就算旁人有所怀疑,又能怎样呢?难道,谁还会费尽心力的去证明你就是凤阳长公主?既知道陛下心思,又何必同陛下对着干呢?”
“妹妹,你说是不是?”
凤阳是恨毒了他们夫妇的。
如今没了长公主殿下的身份,也就意味着,她再不是砚儿母亲。
日后就算同砚儿相认,也只能私下里母子相称了。外人面前,他们将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。
可事情已然如此,凤阳实在不知道她该怎么办。
但就算没法子,只能妥协,她也不会让皇后好过。
劝服自己,这是陛下交给皇后的差事,她偏不让皇后好好交差。
所以,凤阳即刻便对李皇后下了逐客令,道:“皇后娘娘且回吧,凤阳这座小庙,容不下娘娘您这尊大佛。”
李皇后也不着急,也不生气,只是起了身道:“妹妹如今已经回来,就先好好歇息歇息。事已至此,妹妹不甘心也得甘心,与其在心里着急,不如少做些挣扎,接受眼前现状。妹妹好好想想,左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,你迟早是要接受的,又何必再内耗,让自己生气呢?”
“不如早早妥协了,这样,你才能早日见到你想见的人。”
说罢,李皇后便扬长而去了。
徒留凤阳一个人待在寝殿内,气得摔了一地的东西。
但皇后所言,其实也是有道理的。事已至此,她再置气,又能改变什么呢?
不如早早接受现实,这样,才能更好的向天子提要求和条件,才能尽早的见到砚儿。
可凤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,她恨萧启年瞒她在鼓里,恨他的先斩后奏。
也恨他支走了赵嬷嬷,让她身边再无一个可以毫无顾忌说心里话的人。
赵嬷嬷被迫告老还乡去了,萧启年给了她一笔银子,让她回了故土。
主仆二人作别时,好一番的依依不舍。
赵嬷嬷是打从她出生起,就侍奉在她身边的。陪伴了她四十年,如今,突然离开,她实在难以习惯。
但当初之所以最终答应放她老人家回乡,也是希望她可以有个安稳的晚年可以度过。她如今失了长公主的身份,又莫名被迫安排的另外一个身份,她不知道赵嬷嬷日后跟着自己是否会受苦。
自私一些的话,她是该强留她在身边的。可她想赵嬷嬷晚年可以过得好些,便也不想那么自私。
她其实明白萧启年的意思,怕赵嬷嬷留她身边,那她凤阳长公主的身份就更兜不住。
本来她的这张脸,就注定会引来诸多非议,何况再多一个赵嬷嬷在身边呢?
所以,也只能赵嬷嬷的离开,才能更好的保住她的身份。
凤阳也有自己的思量在,故在这件事上,也就没有多做争取。只要赵嬷嬷余生过得好,那么近在眼前,还是远在天边,又有什么关系呢?
推开窗,望着窗外熟悉的花草树木,凤阳陷入了沉沉的深思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