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肃见到李战时,那圆月周围已无乌云,月光更加清亮。身姿挺拔的男子伫立在月光之下,却也见了头上银发,脸上沟壑重重,深藏岁月留痕。
他对李家人敬重无比,也深知他们对大羽的重要性,平日只有臣子来见他,怎会有他来见臣子。
今日是个例外。
而且李战的侧脸与李家七郎实在相像,这更让他想起了少年好友。
上回放他离开,他倒没有后悔,只是事后想想,他们或许能坐下来好好谈谈,不必为了个女人闹得关系僵硬到这种地步。
李战远远向他问了安,秦肃笑道:“李将军可赏月了?”
“方才已经赏了。”
“那可尝过月饼了?”
“还不曾。”
“那就陪朕一起游园赏月,吃吃月饼吧。”秦肃毫不吝啬地邀了他游园,李战也跟在一旁,说着君臣之间的话。
开场的话说的差不多了,李战这才说道:“三日后,臣就要启程回边关了。”
秦肃叹道:“又要李将军操心了。”
“这是臣职责所在。”李战又道,“今日臣进宫,有一事恳请皇上。”
“爱卿请说。”
“犬子在京师有位喜欢的姑娘,那姑娘臣见过,也了解过,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,只是家世差了些,但臣认为这并不重要。”
秦肃笑笑:“将军莫不是在拜托朕给他们赐婚?”
李战说道:“不敢求圣上赐婚,这些事水到渠成了他们二人自然会办。”
“那将军要求朕什么?”
“臣想求皇上下旨,彻查林无旧一事。”
秦肃蓦地明白过来他相中的那个儿媳妇是姜辛夷。他顿觉心中不悦:“林无旧的事李非白已经在查了,将军何须多言。”
李战说道:“虽说在查,可依旧颇多阻拦。因此事牵涉太大,成大人也不曾开口,犬子颇有些孤立无援,人微言轻,这案子恐怕是查不动,查不明白的。”
君王久久注视着他,无形的压迫感逼里,李战没有躲闪,安静等待结果。
秦肃可以拒绝任何人的请求,但他无法拒绝李战。
一是他是李家人;二是他是李战。
可以守卫大羽一半边境的大将。
他设想过李非白会不顾一切查案,但那桩旧案他并不想让他查清楚,所以许多权限未点头。比如刑部那边的卷宗,比如审问御医们的权力,这些李非白都查不到。
查不到就意味着无法深入查案,那自然就无法彻查清楚这案子。
本就是敷衍答应,可如今不同了,李战向他开了口。
秦肃默然,问道:“李将军也觉非查不可吗?林无旧的案子重新翻起,必定会惊起池中沉睡的鱼,无论是什么后果,将军都愿意让李非白承担么?”
李战点头:“既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,那想必他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。”
秦肃叹道:“果真是父子,都一样执拗。朕允了你,就让李非白将这京师搅和得翻天覆地吧。”
李战谢了恩,但秦肃也没有多留,打发他回去了。
蒋公公送李战出来时说道:“杂家素来很敬佩李将军,只是杂家不明白,将军为何执意要插手这桩案子,这对李少卿而言,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吧。以儿女情长来说,也不像将军非插手不可的理由。”
李战说道:“犬子要查的案子,是一定会彻查的,无关主角是谁。”
蒋公公恍然,这大抵就是一种职责所在的信念吧。
既要查案,那赴汤蹈火也要查清楚,方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官服。
他笑道:“将军真是很了解李少卿。”
李战微微怔然,了解?他怎么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儿子。
回到李府,他刚下马车就看见门口站如松柏的人影,手上还提着两包东西,形状像月饼。
嗯?儿子给他送月饼???
李战面不改色下了车,李非白走了过来,说道:“月饼,宋大娘让我带上的。”
“哦。”李战说道,“我不爱吃,牙痛。”
“有咸的。”
“咸月饼?这是哪里的邪门歪道。”
“……”这话到街上说怕是家家户户都要打开窗户骂您一条街了。李非白把月饼交给他的侍卫,就当做把月饼送出去了。
两人站了一会,气氛颇僵,还是侍卫说道:“少卿大人也进去吧,今儿中秋呢。”
有人牵线搭桥,那就走一走吧。
可走着走着,侍卫就识趣的走开了,又剩下父子两人。
“你上回寄我的家书,我看过了。你七叔的事不必再提,当年他消失的时候,我大致猜到他是有苦衷。”李战进京多日,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说家里的事,他感叹道,“你七叔是个奇才,可惜生在了李家。”
李非白默了默说道:“难道不是因为帝王太多疑了,才断送了七叔么?”
李战看看他,突然发现这个儿子骨子里藏着叛逆,敢这样说帝王之事。他说道:“终究是你七叔太不懂掩饰锋芒了。”
李家七郎的事已是过去式,父子两人都深知说再多也无用,既定的事实,没有翻过来说的必要了。
“您今日去找了辛夷?”
李战想,他终于是忍不住问了。今晚过来的目的恐怕也是为了她吧,并不是真心来送月饼的。他说道:“是,见过了,说了几句话,是个好姑娘。”
“哦。”李非白说道,“我知道大嫂二嫂她们的家世都很好,母亲也很满意。虽然她的家世对比城里大部分姑娘而言,并不是算好,但我不在乎家世。”
李战看他一眼,言下之意就是你们休要拿家世来压人,不管怎么样,他就是认定姜辛夷了,旁人是改变不了他的想法的。
他点点头:“你是成年人,自有你自己的决断。”
李非白有些意外他竟不干涉自己:“我的事……你不是从来都要插手管一管的么?”
李战说道:“那是你年幼时,你自小就比你哥哥们机灵许多,遇事也多歪脑子,对你严加管教,不过是怕你误入歧途罢了。”
“……所以对我那样严厉……”李非白回想过往种种,还有他少年时背上挨的打,心中万分难受。他沉默良久说道,“我若有孩子,绝不会用您对我的方式对他。”
李战微怔,这句话算是彻底明说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。
李非白又道:“至少我会让他知道,父亲对他并不因为失望才严厉管教。”他停顿了许久,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,“如今身为儿子的我,知道了,父亲于我,不是因为失望,而是因为有期望。”
李战更是怔然,征战沙场几十载,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,有些入肉,有些削骨,可他都没有洒落一滴泪。如今儿子简单一句,却令他感慨万千。
他在战场时,总看见将士们往来收着家书,有母亲妻子的,也有手足孩子的。他也有,但他从收不到儿子单独的一封信。
唯有在妻子的落笔最后,见到儿子那句“见字安”,随即是名字。
总是冷冰冰的,从不多说一句话。
每每这时他总会想,大概是对儿时的他太过严厉了,以至于父子情分这样淡薄。
说不后悔是真的。
此次进京本不必他亲自来述职,但他知道儿子来了京师,所以由他来了。
三年未见,他觉得儿子入仕后神色更加坚毅了,可待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。
他以为直到他离开京师父子两人的心结都解不开了。
李战说道:“快些把案子解决了,成家立业吧。我倒要看看,你会给我教出个什么孙儿来。”
这儿子脾气犟,那姜辛夷又冷,回头不要给他生出个冷面阎王来。
李非白还是没有在府邸里过夜,回了大理寺,刚进门衙役就说蒋公公等候多时。
蒋公公见面笑道:“可品尝过月饼了,李少卿。”
“尝过了。”李非白问道,“公公怎么深夜造访?”
“奉皇上口谕,命李少卿全权负责彻查林无旧被害一案。各衙门应协同李少卿办案,不可推阻,违令者斩。”
李非白不由意外,谢了旨仍觉其中可是有什么蹊跷。蒋公公临走前低声笑道:“是您的父亲进宫求的旨意。”
李非白这才恍然。
这二十年来对父亲的不解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解释。
固然他不喜欢被严苛对待,总是被棍棒责罚,可是父亲骨子里是爱他的。
他与别的少年人一样,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,所以总是顽劣,总是与他对抗,甚至弃了兵营,去了别的衙门。
父亲对他的决定很失望,他却在父亲失望的眼神里得到了满足。
如今想来这种反抗无比幼稚。
李非白忽然有些后悔,今晚应该陪父亲吃吃月饼,下次见面,不知是何时了。
已是深夜,月入云中,只留一点余晖在人间,依旧是那样清冷。
让这团圆的夜无端多了几分残缺的孤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