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炎炎,灼热的天气蒸熏着人,仿佛整个京师都掀起了热浪。
今日是林无旧回辛夷堂义诊的日子,白天挤满了人,夜里很晚才关门。
成守义也忙了一天归来,连澡都不想洗了,瘫坐在长椅上恨不得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。
“这大理寺处处都是漏洞,难弄得很。”
林无旧安抚道:“慢慢来吧。”
成守义说道:“三哥,皇上是不是病得很重?”
“用药吊着,约莫也还能活两三年。”林无旧低声,“近来东厂的人总在城里游蹿,这些事还是少说吧。”
“魏不忘那个家伙,心眼小,事多,老跟大理寺作对,烦人得很。”成守义说道,“三哥,要是太子做了皇上,我们是不是就更能施展拳脚了?”
“嘘。”
“隔墙没耳,我听着呢。”成守义乐呵道,“早该太子掌权了,这皇帝昏庸得很,越发老糊涂了。”
林无旧阻止不了他胡乱说话,只能与他说着这话题,希望尽快结束。他说道:“太子继位也未必是好事。”
成守义意外道:“为什么?”
林无旧说道:“太子看起来……并非什么明君。单是你我的事,年纪轻轻天降高位,若非你我有能,哪里是底下的人能服气的。”
“那太子也是慧眼识人呀。”
“那林大人宋大人赵大人他们呢?”
“……庸才!”成守义明白了他的担忧,安抚道,“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,就不要担心了。”
“嗯。”林无旧见他话说的差不多了,就催他去梳洗,把他打发走了,免得话多生了事端。
到了冬天,皇上的病似乎更重了,但他依旧不肯放弃大权,做了许多糊涂的决断,让民间怨声载道。已经有大臣上书请他退位,却被他斥责,让大臣跪个三天,冻死了好几人,最后大臣唯有噤声。
静待皇帝死去。
但魏不忘等不了了。
三皇子和五皇子正从塞外归来,两人都拥兵自重,颇有谋略,若非太子是嫡长子,二人都是大臣们看好的明君。
太子愚蠢至极,实在让人不能服气。
东厂内堂,锦衣卫尽诉近日朝中之事。
提及太子,便说道:“太子进出宫中频繁,每每探望圣上,都要提东厂一嘴,细数东厂不是,求圣上下旨取缔东厂。”
魏不忘面色沉冷,说道:“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宫之主。”
锦衣卫迟疑说道:“若太子他日登基,恐怕第一个就要先拿东厂开刀,杀鸡儆猴,威慑群臣。”
“这般蠢事确实是他能做得出来的。”魏不忘揉揉眉心,正在困倦时,门外传来嚷嚷声,抬头看去,一个高大的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手拎了个人进来,直接就甩到地上。
“主公,这是您说的,只要我把这臭名昭着的采花贼抓住,您就让我做百户。”
旁人呵斥:“我们与主公正在商议要事,你竟连一声禀报都不会,好大的胆子!”
年轻人一瞧众头儿都在,一拍脑袋:“我竟这么没眼力劲!我一会就去自领二十鞭。”
众:“……”一声狡辩都没有,这没办法再继续发火呀。
魏不忘朗声笑道:“你竟能抓住这采花贼,年少有为啊。”他说道,“功有,过也有,但还是功大,你要的百户杂家给你。”
年轻人大喜:“谢主公。”
“先下去吧。”
年轻人拍拍两边膝盖起身,目光又落在他手边的糖罐上。只这一眼,魏不忘已经了然,指尖一抬,糖罐便飞向他:“知道你爱吃,给你留的。”
“哈,主公待我真好。”年轻人抱着糖罐就跑了,背影都似乎写满了快乐。
这种快乐让魏不忘也很享受。
但他忽然想到一个会让他更快乐的办法——让喜欢东厂看重东厂的五皇子登基,那……岂不是最快乐的事?
幽幽深宫,没有夹带多少年后的红火和热闹。
这里是宫里唯一没有过年气氛的地方。
一年四季都幽冷无比,总是弥漫着活死人的气息之地,非冷宫莫属。
夜深人静,疯妃们也睡下了。
此时却有人脚步匆忙,从冷宫侧道过来。
待到冷宫侧门,早已有人在那里等候。
“杂家再三邀约,林院使总算是赏脸来了。”
林无旧看着魏不忘,说道:“魏公公哪里不舒服?”
“此处。”
那只手指的正是胸口。
林无旧说道:“心不舒服?”
魏不忘哑然失笑:“是的,心不舒服。”
林无旧醉心医术,可并不是傻子,他忽然听出这不是病。他问道:“魏公公要对我说什么,不妨直说。”
魏不忘轻叹:“皇上病重以来,一直都是林院使为圣上看病,杂家有一疑问,不知以林院使的手法来看,圣上还能支撑多久。”
“长的无法猜测,但两年不是问题。”
“竟……还有两年啊。”
话里的意思已十分明显,林无旧微微吃惊,这是不想皇上活那么久吗?
暗处的魏不忘面色沉沉,说道:“林院使,不知你可否助杂家一臂之力,让皇上……不要活那么久呢?”
明明已经猜测出来,可林无旧亲耳听见还是吃惊了:“魏公公这是想做什么?”
“皇上病重,做了许多糊涂事,杂家乃是忠臣,不想他继续苟活害苦天下百姓。”
“……”林无旧已惊得退了一步。
魏不忘上前,一把捉住他的手腕:“林院使难道真的没听闻吗?北边旱灾,皇上却要加重粮税;南边水涝,皇上却要开闸倒灌。害死了多少百姓啊,这难道不该死?林院使不是大夫么,怎么如今却没有了怜悯之心。”
林无旧当然听说了,他心底确实觉得脑子浑浊的皇帝死也无妨,但是魏不忘却是想让他做棋子,借他的手来将局势搅和翻天。
他是皇上最倚重的御医,要他杀了自己的病患,他做不到。
“魏公公,我的医术是拿来救人的,不是用来杀人的。”
魏不忘说道:“可你在救的,却是一直在杀百姓的人啊。”
林无旧愣了愣:“这是谬论。魏公公,你也不是真心要救百姓吧。我需要这个位置,才能救更多的人。我也会跟皇上说南涝北旱之事,这才是真正的救人。”
魏不忘说道:“林无旧,你可知你得罪的是什么人?”
林无旧不语。
魏不忘低声说道:“杂家随时可以杀了你,但是若皇上的御医死了,那杂家再想动手就难了。你今晚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,否则……我先杀了成守义,再杀你渔村的爹娘和祖父,甚至屠戮渔村。”
林无旧睁大了眼,第一次感受到这京师的肮脏和可怕。
他并不想卷入这皇城的纷争中,但是他能感觉得到魏不忘的野心和日后对朝廷的威胁。
这种忧虑让他回到辛夷堂后,仍是心事重重。
成守义夜里归来,见他房里还亮着灯,问道:“三哥是不是又碰到什么疑难杂症了。”
林无旧忽然闻道:“六弟,你觉得几个皇子中,谁最有帝王之能?”
成守义笑道:“三哥你平日都不说这些的。太子就是未来新君,我属意谁也没用啊。”
“我觉得三皇子很好。”
“啊?为何?我还觉得五皇子很好呢,温润儒雅,像个很好相处的明君。三皇子啊……好像有点阴冷。今天我还在街上碰见他进宫的马车呢,那马车真宽敞,啧!”
林无旧摇头:“三皇子好。”
“三哥你说说为什么。”
“他……不喜东厂。”
“啊?”成守义笑道,“这算什么理由。”
林无旧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,因为日后皇位是太子的。嗯?太子?太子不是总喊着要灭了东厂么?
那魏不忘杀了信任东厂的皇上图什么?
太子一旦登基,那东厂的地位更加危险呀。
林无旧觉得脑子不够用了。
他忽然有了更大胆的猜测,难道……魏不忘连太子都要一并除掉?
他惊出一身冷汗,可话到嘴边,却仿佛已经看见一身湿血的六弟,被血洗的渔村,他多年未见愧对无比的双亲。
林无旧一阵头晕目眩,差点晕倒。
成守义吓了一跳:“三哥你没事吧?”
“我没事。”林无旧深觉痛苦,明知事情不对,却无能为力,只能看着魏不忘去掀起滔天巨浪。
不过、不过若真的是魏不忘拥护的五皇子上位,对天下也不是坏事。
或许对百姓而言是一个转机。
他的院使之位若不保,那他就辞官做回游医吧。
林无旧如此安慰着自己,思绪渐安。
——应当不会有最坏的结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