荔枝赋并序
作者:【唐】张九龄
南海郡出荔枝焉[1],每至季夏[2],其实乃熟,状甚瑰诡[3],味特甘滋,百果之中,无一可比。余往在西掖[4],尝盛称之,诸公莫之知,固未之信。唯舍人彭城刘侯[5],弱年累迁,经于南海,一闻斯谈,倍复嘉叹,以为甘美之极也。又谓龙眼凡果[6],而与荔枝齐名,魏文帝方引蒲桃及龙眼相比[7],是时二方不通,传闻之大谬也。每相顾闲议,欲为赋述,而世务卒卒[8],此志莫就。及理郡暇日,追叙往心。夫物以不知而轻,味以无比而疑,远既不可验,终然永屈。况士有未效之用,而身在无誉之间,苟无深知,与彼亦何以异也?因道扬其实,遂作此赋:
果之美者,厥有荔枝。虽受气于震方[9],实禀精于火离[10],乃作酸于此裔,爰负阳以从宜。蒙休和之所播,涉寒暑而匪亏,下合围以擢本,傍荫亩而抱规。紫纹绀理[11],黛叶缃枝[12],蓊郁霮?[13],环合棽丽[14]。如盖之张,如帷之垂;云烟沃若,孔翠于斯;灵根所盘,不高不卑。陋下泽之沮洳[15],恶层崖之崄巇[16],彼前志之或妄,何侧生之见疵[17]?
尔其句芒在辰[18],凯风入律[19],肇气含滋,芬敷谧溢[20],绿穗靡靡,青英苾苾[21],不丰其华,但甘其实。如有意乎敦本,故微文而妙质;蒂药房而攒萃,皮龙麟以骈比,肤玉英而含津,色江萍以吐日。朱苞剖,明珰出,炯然数寸,犹不可匹。未玉齿而殆销,虽琼浆而可轶;彼众味之有五,此甘滋之不一;伊醇淑之无算,非精言之能悉。闻者欢而竦企[22],见者讶而惊仡[23]。心恚可以蠲忿[24],口爽可以忘疾。且欲神于醴露[25],何比数于甘橘?援蒲桃而见拟[26],亦古人之深失。
若乃华轩洞开,嘉宾四会,时当燠煜[27],客或烦愦[28],而斯果在焉,莫不心侈而体忲[29]。信雕盘之仙液[30],实玳筵之绮缋[31];有终食于累百,愈益气而理内。故无厌于所甘,虽不贪而必爱;沉李美而莫取,浮瓜甘而自退[32]。岂一座之所荣?冠四时之为最!夫其贵可以荐宗庙[33],其珍可以羞王公[34]。亭十里而莫致,门九重兮曷通?山五峤兮白云[35],江千里兮青枫。何斯美之独远,嗟尔命之不逢!每被销于凡口,罕获知于贵躬。柿何称乎梁侯,梨何幸乎张公[36]?亦因人之所遇,孰能辨乎其中哉!
注释:
[1]南海郡:唐南海郡,治番禺(今广州市)。[2]季夏:夏季的最后一个月,即农历六月。[3]瑰诡:美丽而奇异。[4]西掖:中书省的别称。张九龄曾任中书令。[5]舍人彭城刘侯:中书舍人刘升。彭城:今徐州。[6]龙眼:俗名桂圆,产于闽粤之地。[7]“魏文帝”句:《艺文类聚》:“魏文帝诏群臣曰:‘南方有龙眼、荔枝,宁比西国蒲萄、石蜜乎?’”魏文帝:三国魏曹丕。[8]卒(cu)卒:急促的样子。[9]震方:指东方。[10]火离:指南方。[11]绀理:天青色的纹理。绀:一种深青带红的颜色。[12]黛:青黑色。缃:浅黄色。[13]蓊郁:浓密茂盛。霮?:枝枝相连而茂密的样子。[14]棽(chēn)丽:繁盛披覆貌。[15]沮洳:低湿。[16]崄巇(xi):险峻崎岖。[17]“彼前志”二句:作者指出左思所载荔枝侧生于崖为误。前志:前人的记述。此指左思《蜀都赋》有“旁挺龙目,侧生荔枝”句。[18]句(gou)芒在辰:指春天。句芒:古代传说中的主木之官。[19]凯风入律:南方应时而至。凯风:和风,南风。入律:古代以律管测候节气变化,入律犹言节气已到。[20]芬敷谧溢:指芬芳的香气四下静静地流溢。[21]苾(bi)苾:香气浓郁。[22]竦企:踮着脚望。[23]惊仡:因惊奇而抬头。[24]恚:忿怒,怨恨。蠲(juān)忿:消除愤怒。[25]醴:甜酒。[26]援蒲桃而见拟:参见前注[7]。蒲桃:即葡萄。[27]燠煜:炎热。[28]烦愦:心烦意乱。[29]心侈而体忲:心情放松,身体安泰。忲:骄纵,奢侈。[30]雕盘:雕饰华美的餐具。[31]绮缋(hui):有美丽文采的丝织品。此指珍品。[32]“沉李”二句:以沉李、浮瓜对比衬托荔枝之甘美。曹丕《与吴质书》:“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”[33]荐宗庙:作为帝王祭祀祖先的祭品。荐:进献。[34]羞:进献食物。[35]五峤:即五岭。在湘、赣和粤、桂等省区边境。[36]“柿何”二句:《文选》潘岳《闲居赋》:“张公大谷之梨,梁侯乌椑之柿。”李善注引《广志》:“洛阳北芒山有张公夏梨,甚甘,海内唯有一树”,“梁国侯家有椑木甚美,世罕得之”。
赏析:
荔枝盛产于岭南等地,果味甘甜鲜美,汉代的王逸已发出“卓绝类而无俦,超众果而独贵”的赞叹。作为岭南人,张九龄对荔枝相当熟悉,所以此赋借荔枝以言志抒情。
据序中“余往在西掖”与“及理郡暇日”等句子推测,这篇赋写于担任洪、桂等州都督时,大约在开元十四至十八年期间。
序言交代了赋文的写作原因和主旨:在任职中书省的时候,作者曾极力向同事们称赞荔枝,认为其形美,其味甘,迥出百果之上。但他们都不相信,前代的魏文帝更说:“南方有龙眼、荔枝,宁比西国蒲萄、石蜜乎?”不仅把荔枝与平凡的龙眼相提并论,甚至以为其味道还不如葡萄!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荔枝——没有亲眼见过,更没有亲口尝过。作者因此写下这篇作品,描写、介绍荔枝。由荔枝的遭遇,作者又想到了人:“夫物以不知而轻,味以无比而疑,远既不可验,终然永屈。况士有未效之用,而身在无誉之间,苟无深知,与彼亦何以异也?”事物因不为人知而被忽视,荔枝因其味美无比而受到怀疑;怀才之士在未能展现才华、又没有声誉的时候,那么其遭遇和荔枝相同,也常常被埋没、弃置。
作品的正文是借咏物而言志。
作者先从生长环境、习性、外形等方面对荔枝树进行描绘。荔枝树产于偏远的南方,向阳生长,寒暑不凋。粗壮挺拔,树荫大到可以遮盖田亩。其树干,紫中透着绛青,其叶青黑,其枝浅黄,枝繁叶茂,郁郁葱葱。远观如张开的车盖,如垂下的帷帐。云烟弥漫,笼罩着枝叶,孔雀和翠鸟也栖息其上。它生长于平旷之处,而远离高耸的山崖或低湿的洼地。左思在《三都赋》里说荔枝侧生于山崖,这完全是错误的,因为他不了解荔枝。
“尔其句芒在辰”以下,写荔枝的花与果。春天来临,荔枝花香馥郁。但花并不大,似乎荔枝树也知道结果才是最重要的。荔枝的果实,根部如芍药的子房一样聚集,皮像龙鳞一样排列,内膜如玉一样润泽,色泽像江萍一样鲜艳。剖开之后,果肉如明玉一般。入口即化,其味道之美,超过琼浆玉液,是语言所无法描述的。提起荔枝,听者踮脚,满怀期待;见者抬头,惊讶非常。心怀怨愤者,食之可以心平气和;身患微恙而口中寡淡无味者,食之可以消除疾病。其味之美,超过了玄醴、甘露,柑橘又岂能与之比肩?魏文帝将葡萄与荔枝相比,真是大错特错。
“若乃华轩洞开”以下,写宴席之上,荔枝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。炎热之时,客人有时心烦头昏,而荔枝则让人心适体泰,可谓雕盘中的仙液,盛宴上的珍品。普通水果如果吃多了,可能导致身体不适,而饱食荔枝,反而更能补益元气,调理脏腑。所以它不仅是满座宾朋的最爱,更是四季水果之冠。和荔枝相比,甘甜的瓜、李也黯然失色。
末段“夫其贵可以荐宗庙”以下,作者由咏物而写所感。岭南与京都之间,长亭短亭,宫门重重,山峦阻挡,江河千里,荔枝要越过这些障碍,谈何容易!所以它虽然味道甘美,珍奇、高贵得可以敬于宗庙、献于王公,但也只能是凡夫的口中之物,极少被贵人所知。这对荔枝来说,太不公平了!柿子、梨子见识于梁侯和张公,而荔枝何其不幸!万物命运的或穷或通,真的都是因为所处之地的不同。
全文咏物,有正面描写,也有侧面烘托。如描写荔枝树、花、果等,正面刻画其形、色、味;而在写果实的甘美时,以众人的喜爱进行衬托。当然,有正衬,有反衬。众人对荔枝的喜好是正面的衬托,而将荔枝与葡萄、柑橘、瓜、李等相比,以突出其口味之美,这属于反面的衬托。为了更形象地刻画荔枝,文中又用了大量比喻,写树冠“如盖之张,如帷之垂”,其果实“蒂药房而攒萃,皮龙鳞以骈比,肤玉英而含津,色江萍以吐日”,这些比喻非常贴切、形象,有助于读者对荔枝形状的把握。
咏物赋中,作者常常借物以言志抒怀。本篇先极力描写荔枝之形美、味甘,末段言荔枝以生在南国,远离京都,所以不被人知,表达了作者深深的不平之意,进而抒发了对才干出众而被弃置埋没的贤士的同情。
张九龄又有《感遇》组诗,其中的“江南有丹橘”一首,写丹橘经冬犹绿,此即《荔枝赋》中写荔枝的“涉寒暑而匪亏”;丹橘果实“可以荐嘉客”,但“奈何阻重深”,《荔枝赋》后两段内容正是此意;对丹橘来说,“运命唯所遇,循环不可寻”。这正是《荔枝赋》末所说的“亦因地之所遇,孰能辨乎其中”。诗、赋中都有类似内容,说明他非常注意贤士不被重用这种现象。张九龄是韶关人,出生岭南,远离长安,自言“荒陬孤生”,唐玄宗也曾指其没有“门阅”(《新唐书》本传),所以虽然由校书郎一路走来,官至宰相,但这中间必然坎坷不易。张九龄对此当深有感触,所以经常在诗文中替寒士鸣不平:他们才能出众,但因出身下层、地处偏远而长期被埋没,《荔枝赋》便是其中的一篇。
这篇作品对后来的同题之作颇有影响,如南宋李纲有《荔枝赋》,其序中明言自己的创作动机源于张九龄此赋;明代胡宗华有《荔枝赋》,从语言到内容等都可以看出张赋的痕迹。